撰文/ 饶翔宇
编辑/ 王晓玲
01
信号
“微信切断APP和Native的支付入口后，我们一天的线上交易额就少了一千多万元。”谈及微信近期实施的线上“断间连政策”，赵奕对AI财经社感叹服务商的生意“没有之前那么好做了”。
赵奕是微信服务商之一“钱方好近”的员工，主要工作内容是为包括APP、网站等类型的线上商户开通微信支付入口。微信公告出来后，赵奕原有的工作节奏被打乱，新的工作流程也摸不清怎么开展了。
这一切起因于不久前微信出台的新政策。
7月23日，微信发布公告称为了严格落实《中国人民银行关于进一步加强支付结算管理防范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有关事项的通知》（85号文）和相关监管要求，更好地保护消费者合法权益、完善支付风险防控体系，微信将升级“APP支付”和“Native支付”的风险防控措施。
通知要求微信支付合作伙伴在2019年9月15日前按照指引限期完成升级改造，部分“ APP支付”和“NATIVE支付”需要走微信官方直联通道。逾期未能完成升级改造的，新增和存量商户将无法继续使用“APP支付”和“Native支付”。
为什么微信会突然改变政策？微信方面对AI财经社回应称，并未全面关停“间联”APP和NATIVE支付，交易风险较低的APP商户不受影响；同时，native支付可使用安全性更高的JSAPI支付方式进行替换升级。
由于该政策只是微信单方面制定的，支付宝原有的间连政策并未变化，加之诸如京东、美团等主流APP不受影响，C端用户是感觉不到多大差异的。但对于赵奕来说，微信宣布切断“APP支付”和“Native支付”的间连入口后，他所在部门之前拓展的商户便无法使用微信的线上支付入口了。赵奕说，此后几周，他所在部门的交易流水大幅下滑，“一天之内就减少了一千多万元，现在只有此前交易额的五分之一。”
所谓APP支付，是指商户通过在移动端应用APP中集成开放SDK调起微信支付模块来完成支付，主要的应用场景是各类移动端APP中集成的微信支付功能。而Native支付，又称为原生支付，是指商户系统按微信支付协议生成支付二维码，用户再用微信“扫一扫”完成支付的模式，该模式适用于PC网站、无人售货机、媒体广告支付等场景。至于微信所说的JSAPI支付方式，并不能完全替换掉原有的native支付场景。
图/视觉中国
“微信此次切断APP和Native的间连入口，对于资金流的风控能力是有一定加强的。”在支付行业工作的王玲表示，线上支付的出现也带动了与之相关的洗钱、色情等灰色产业链的兴起。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游戏APP借助服务商的间连渠道，通过大额度充值进行洗钱交易，有些交易单笔就能达到数千万元的级别，一天的交易流水就能到达40、50亿元。
对于游戏行业来说，这种交易显然是不正常的。但通过间连入口和伪装的“壳”，并与服务商以及服务商背后的清算机构进行合作，交易就能规避掉一部分微信支付的风控策略，从而完成洗钱。
王玲坦言大多数的清算机构都涉足过这样的交易，她所在的公司就曾有多位同事因涉嫌非法交易而锒铛入狱。
“不过，仅就加强风控策略而言，微信用‘一刀切’的方式断掉服务商的线上间连入口也不是很合理，难道这些服务商的线上入口都有问题吗？”她反问道。
王玲认为，微信此次“断间连”的做法除了加强风控，更重要的指向是对商户资源的掌控。她解释说，断开间连以后就意味着，以往由服务商负责签约的商户，将成为微信的直接客户。与此同时，商家的交易数据、经营情况也将直接对接给微信，而这些都是服务商之前花了大力气拓展出来的。
“此次政策的出台实际上是一个信号，信号背后则是微信支付将对整个服务商体系的政策缩紧。”另一位微信服务商王安对AI财经社表示，从整个的趋势来看，微信支付的生态正从开放走向封闭。
而据一位业内人士透露，这一切起源于半年前。今年3月，马化腾在一家餐馆吃饭，结账时发现店里只有口碑的码，他当时很生气，因为这等于没有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02
步步紧逼
一步之后，又出一步。
断间连的公告发布之后，8月12日，微信支付的运营主体财付通支付科技有限公司再次发布公告：
基于系统风控、用户资金安全等方面的考虑，我们将加强对贵司商户的进件审核要求，升级身份识别的认证标准。自2019年09月10日起，贵司新入驻的商户需要按照新标准进行客户身份识别，符合新标准的商户才能使用微信支付相关功能。对于存量商户，需在2019年12月31日前按照新标准完成客户身份识别，届时，若贵司商户未按照新标准完成客户身份识别，我司将限制其微信支付相关功能。
“要命。”接到通知后，王安认为微信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微信这是通过各种政策给服务商间连模式制造障碍，让间连比直连的程序变得更加繁琐，推进商户绕过服务商和清算机构，与微信直连。
“以前，如果说直连入网麻烦程度和产品能力都是10，那么间连入网麻烦程度和产品能力就是5，大家为了方便还是走间连。”王安说，这次新的政策出来后，直连的模式不变，间连间连入网麻烦程度则变成了12，产品能力依然是5。这种情况下，商户肯定会走直连，而不是间连。服务商的重要性在强势的微信面前正变得越来越低，“他们希望服务商按照他们期望的方式做”。
间连模式也正是服务商的生存空间。所谓间连模式，就是商户通过像王安这样的第四方聚合支付平台（又称ISV，独立开发商），与持有支付牌照的清算机构或是银行连接，再通过微信支付或支付宝的通道进行资金交易。
一般情况下，商户使用微信支付、支付宝的费率为千分之六（直连收费标准，不同行业费率会存在差异）。而通过间连模式，商户的审核会相对宽松，费率也会在千分之六基础上升高一到两个千分点，增加的这部分就是服务商和清算机构的收入来源。
图/视觉中国
当一个支付需求发起后，交易过程中产生的信息流和资金流都是先经过清算机构和银行才能到达微信、支付宝。一直以来，受制于自身审核能力和地推能力的局限，支付宝和微信为了更快的开拓支付市场，也都是利用服务商模式去推广支付业务，两个生态中都有着数量庞大的服务商团队。而在推广中，间连模式一直是服务商比较看重的一种模式。
“因为在间连模式下，清算机构和银行很多，各家的优势也不一样，服务商可以帮着清算机构或银行合作推出各种差异化的产品。”王安说，比如服务商可以和持牌机构帮助商户做垫资，实现收款秒到账，而在直连模式下商家在第二天才能收到钱。另外，银行的审核也会宽松一点，入网的尺度也会大一点，可以做出更多个性化的资金方案。
不过，随着微信的一纸公告，王安们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业务了。在日活超过10亿的微信面前，王安、赵奕这样的服务商无疑是弱势一方。在间连模式变得更加复杂的情况下，服务商的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也将大幅增加，只能被迫去推进存量商户和新增商户与微信直连。
而改成直连后，话语权将完全交付给微信。简单来讲，除了服务商此前拓展的商户资源将完全交给微信外，服务商只能在直连模式下去推微信统一的、标准化的产品。多位服务表示，未来自己的角色将由此前的“合作商”变成“单纯的打工者”。
“微信现在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建立自己的商户体系，加强对商户的控制，从而输出自己To B的能力。”一位业内人士向AI财经社表示，微信支付将更封闭的方向是有的，已经内部明确了，而且是由马化腾牵头的一号工程。
03
兄弟生变
事实上，对比现在的境遇，服务商与微信支付在成立之初可以说是“同一个战壕的兄弟”。
“4 年前，微信支付服务商还很少，当时微信请大家喝了顿大酒；今天微信支付的服务商千千万万，不用喝酒也会跟着努力干。”据科技媒体爱范儿报道，一位曾参与过2018年微信支付合作伙伴大会的服务商曾提到过微信支付起步时两者的关系。
彼时，微信支付刚刚起步，而支付宝成立已经超过10年，看上去这是一场敌我差距悬殊的战争。根据公开数据显示，2014年移动支付领域支付宝的份额为82.3%，财付通为10.6%。
不过，从2014年春节微信发起的全民抢红包开始，后来者微信支付借助着社交工具的自有属性被迅速引爆。随后，微信支付的服务商体系将这种产品从线上带到线下，成千上万的地推人员带领着微信支付横扫全国的大街小巷，迅速抢占着支付市场的份额。而当时，支付宝由于服务商体系不够开放，导致原本属于自己的市场被微信切走大半。
图/视觉中国
独立第三方机构艾瑞发布的《2019Q1中国第三方移动支付交易规模市场份额》显示，从整体市场规模看， 2019年第一季度，中国第三方移动支付交易规模达到55.4万亿元，同比增速为24.7%。其中，支付宝的市场份额为53.8%，财付通为39.9%。5年多的时间，微信支付就从春节起步，慢慢占据了移动支付市场的近半臂江山。
而在线下场景中，微信更占优势。马化腾曾直言“支付宝线上比较强，但线下微信更在行”。
腾讯副总裁、微信支付总经理张颖曾在2017年广州举行的全球财富论坛透露，微信支付当时共有 3 万家以上的服务商合作伙伴。可以说，因为这3万多家服务商的助力，微信支付才成功从C端一路打进了B端市场，成为腾讯To B 服务领域一个完美的样本。
微信在支付行业站稳脚跟后，变化也随之而来。
今年4月，微信支付已经开始以“二次认证”的方式开始缩紧服务商政策。所谓“二次认证”是相较于此前的新增商户入网程序而言。在“二次认证”规则出现之前，服务商的拓客过程是将新商户资料上送至银联或网联（以下简称“两联”），再向微信提交申请，微信同意就返还通过指令。
而在微信支付出台“二次认证”环节之后，服务商入网微信就复杂得多。首先，在报送两联时，两联返回的信息是“等待”，而与此同时微信会返回一个“渠道二维码”，要求商户在必须扫码填写相关信息并关联自己的微信方有机会实现入网，但通过率几乎完全取决于微信支付。
此前，微信并不能获取商家的全部信息，但是现在通过二次认证就可以了。一位业内人士称，这对于整个生态影响颇深。首先，商户信息对于银行和收单机构属于核心竞争信息（地址、联系电话、法人、证照等），将商户核心信息以影印件的形式给到微信就相当于将商户全盘托给了微信， 而且在小程序验证的模式下让微信和间连商户直接建立起对应关系和对话机制 。
其次，从收单角度说微信直连业务和间连模式的合作银行&服务商之间是竞争关系，本质上是让收单市场的参与者将全部商户信息都给到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微信直连） 。最后，微信强制要求间连合作收单机构进行商户直接验证的做法，反应出微信对于合作伙伴本质上的不信任。
该人士透露，不久前银联组织18家大行，以及相关监管部门开了一个闭门会。会上大行对微信的做法都很有情绪，工行、农行明确表示宁愿断微信接口也不做商户实名认证。“监管部门没有明确表态，只是暗示了两点：一是微信的做法和85号文没有什么关系，二是如果真的要做认证，也不能绕过两联直接对接。”
微信二次认证的出现，导致服务商重新调整与商户的签约流程，所付出的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都在增加。同时，商户端的入网也变得更加复杂，服务商的间连业务不再具有较强便捷性的优势。
6月5日，微信支付发布公告称，从7月1日起，针对智慧餐厅服务商的返佣奖励从0.2%下降至0.1%。同时，微信支付为了减少对餐饮商户的影响，于6月20日再发通知，要求服务商不得擅自提高费率，如果涨价就退出绿洲计划（自2017年5月，微信支付推出“绿洲计划”，对围餐商户实行0费率、服务商则奖励0.2%的政策），即0.1%的奖励服务商将不再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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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此举立刻引发了美团的抵制。随后，美团退出绿洲计划，并在6月30日发布通知称将上调费率至0.38%，美团商户仍可以使用微信收款。这样，美团即使没有“绿洲计划”0.1%的补贴，在缴纳了微信0.2%的服务费后，依然基本保持了原有收入的的稳定。
美团的底气来源于自身规模庞大的用户人群。作为微信支付重要的线上入口，美团可以说是微信支付最大的服务商之一。在微信的政策面前，美团可以将用户作为筹码，换取到一定的话语权，这也是美团APP上的微信支付入口在7月微信公告发布后，没有被关掉的原因。而其他服务商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04
相同的手段
事实上，服务商的角色变化可以看成是整个腾讯组织架构调整后的一个缩影。
2018年9月30日，腾讯宣布架构调整，腾讯原7大事业群被调整合并为6个。在这次变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个——云与智慧产业事业群（CSIG）。这是腾讯成立20年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完全TO B的大业务单元。这意味着，腾讯从此把To B业务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
而在最新发布的腾讯财报中，腾讯第二季度总收入为888.21亿元，其中网络游戏为273亿元，腾讯金融科技及企业服务营收为228.88亿元，腾讯理财通规模超过8000亿大关，金融服务已成为了腾讯目前三大收入板块中的一个重点。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微信支付作为腾讯To B业务中关键的一环，自然也顺应调整。在2019年的微信支付合作伙伴大会上，微信支付也推出新的“纵”“横”战略。其中，“横”是以“券”的能力为核心，配合流量开放及数据能力，为商家提供更多增值服务；“纵”则是与合作伙伴一起去挖掘、分析每一个行业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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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转身。调整的过程中，微信支付想要更直接、有效地为B端商户输出能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直连商户，加强商户控制，加大对于商户信息、经营数据的掌握能力。而改革的洪流之下，原有服务商体系的利益分配也只得按照大趋势去改变。
“在商言商的话，微信确实有权根据自己公司的运营情况随时调整自己的政策，只要不违反与服务商之间的协议就没什么问题。”中国支付网创始人刘刚对AI财经社表示，但从服务商的角度来看，这有点“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味道。
而据接近支付宝的人士透露，支付宝在四五年前，推广扫码支付成熟期后也曾整顿过服务商体系，此后间连政策一直保持稳定。
反观微信今年以来的一系列动作，在8月份出台商户身份认证新标准后，除了话语权的进一步降低，微信支付服务商体系里像王玲所在的清算机构和银行在内的核心商户资源也将拱手让人。
此外，服务商王安还向AI财经社透露，除了现有政策外，微信支付下一步还有可能针对微信直连业务向商户推出更加优惠的活动，这无疑将进一步压缩服务商的业务半径。
一位业内人士透露，微信“断间连”在公司内部也有不同意见。对于微信支付部门来说，毕竟这个生态是整个部门花费几年心血打造的，“这是公司最高层的意思，业务层、执行层都无能为力”。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王玲、王安、赵奕、赵前均为化名）
